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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秋天

作者:土木禾刀 日期:2023年11月04日 浏览:110 原创

父亲的秋天

所有的空间,最美不过大平原;所有的时间,最美不过秋天。大平原的秋天,宛若成熟的,哺育着儿女的少妇。体态丰满,乳汁充盈,神情沉静。皮肤里,渗出小米的芳香、玉米的芳香;乳房里,泌出棠梨的琼浆、苹果的琼浆;眼波里流出阳光的安详、蓝天的清凉。

春天播一颗种,秋天收万粒子。这是件充满期盼,充满希望的事情;也是件需要耐心,需要艰辛的事情。因为有了太多的期盼,因为流了太多的汗;所以每当收获时,父亲总不肯让一粒果实落在田地里,总是一次次弯下腰,一次次去拾取。那些谷子、那些棒子、那些豆子······每一粒都是暖和的,都和父亲的体温一样的。

黄豆熟得最早。过了白露,早晨的豆叶上就凝结了许多露珠,晶亮亮的,清凉凉的,闪耀着初升的、太阳的光芒。人走过去,就簌簌地落在小腿上,落在脚丫上。在清凉的气候里,豆叶一天天变黄,豆荚一天天变得肥胖。翠绿的蝈蝈已经藏匿了,只有些蚂蚱在叶子上蹦跳着。豆杆粗硬,割豆子用的镰刀,要很锋利才行。干硬的豆荚,扎在胳膊上是疼的。深深弯下的腰肢,弯得久了也是疼的。这时,父亲就会直起身来,镰把横在后背作为支撑,将腰肢努力往前挺一挺。我也试过,这动作并不怎么管用。当你弯下腰收割,腰眼还是会酸痛。于是我就不断地起身,不断地把腰肢往前挺。不大会儿,就被父亲远远甩在后面了。

豆子割完,要立马拉倒场院里去。中午的太阳一晒,豆荚就会炸开,金黄的豆粒就会跳出来的,淘气地藏在草叶间,让你寻找不见。拿三股的柳木叉,将豆子装进车厢里,套上黑叫驴拉倒场院上堆垛起来。先不摊开晾晒,控一控水分,让秸秆里的养分尽可能供到豆粒中去。对于庄户人,一亩地多收十斤八斤,也很值得欣慰。闷好的豆子要用连枷抽打,不能用混砣子轧。混砣子太沉,会把豆粒压扁的,轧散的。连枷起起落落,呱哒呱哒,铿锵有力而富于节律。

于是我想起古人范成大的诗句:“新筑场泥镜面平,家家打稻趁霜晴。笑歌声里轻雷动,一夜连枷响到明。”写诗是饶有兴致的,读诗是饶有兴趣的。可劳动不能靠兴致和兴趣,靠的是力气,靠的是血气,靠的是志气。再硬的泥土,你也要翻垦;再硬的庄稼,你也要收割;再硬的农活,你也要劳作。不能怕,不能怕土地瘠薄,不能怕老天折磨,不能怕收获稀落。老话说:庄家不收年年种。这是一种固执,更是一种执着。土地需要农民,需要像我的父亲一样,固执得难以理解,执着得难以释怀的农民。执着到什么程度呢?即使一粒黄豆轧进场院的泥土里,父亲也会用指甲将它抠出来,就好像他是金子炼的。即使秋后颗粒无收,来年春天,他依然会将大把的种子洒进泥土中,就好像下一个秋天,保证能五谷丰登。

相比于黄豆,收谷子就更麻烦些。谷子弯下腰,肚子能吃饱。谷穗越大,秸秆就弯得越厉害。沉甸甸的,北风吹来几乎也不怎么摇动。谷地里,三两个草人依然尽职地站着。一个穿着父亲的破褂子,草绿色的;一个穿着母亲的旧褂衩,鱼白色的。秋风里草人摇晃,破旧的衣裳呼哒呼哒响。那群麻雀,和草人早就混熟了,落在他们肩膀上叽叽喳喳唱。

腰间扎个大布兜子,手里拿着镰刀或剪刀。谷穗要一一剪割下来,一兜一兜倒进毛驴车里,一车一车拉到大场院里。没有沉沉的穗子压制,谷秸就轻松了许多,挺直了许多。在秋风中瑟瑟地摇曳着,沙沙地私语着,满是收获后的轻松和愉悦。打完金黄的谷子,这些秸秆也不会浪费的。父亲会把它们打成草苫子,用来遮风挡雨;会把它们铡碎,用来饲喂畜力。豆秸养分高,磨成粉给猪羊当饲料。就连田间的野草,也不会白白扔掉,热草、莠草、牛筋草,老牛吃过,山羊啃过。剩下的搂起来,背回家当柴火。在父亲的眼里,在父亲的手里,每一寸土地都不会浪费的。每一寸土地上长出的东西,都是老天恩赐的,不能轻易舍弃的。地里摸爬,草里滚打。一天下来,他的头发根上是土,他们的指甲缝里是泥。当他偶尔咧开嘴笑,嘴唇和牙齿上也满是泥土的气息。没有土就没有植物,没有植物就没有人畜。在父亲的意识里,成天和泥土厮守在一起,就是顺着天意,就是顺着天理。

在秋天的大平原上,在大平原的秋天里,高粱穗子是红的,一大片一大片燃烧着。稻谷穗子是黄的,一大片一大片闪耀着。棉花桃子是白的,一大片一大片柔软着。那红的,就像女人情欲蓬勃的脸庞;那黄的,就像男人精力膨胀的脊梁;那白的,就像这个季节一样,一朵一朵盛开着丰满,盛开着温暖。芦花开了,大雪一样飘飘扬扬;柿子熟了,星星一样红红亮亮。茅草经霜,泼一片红色;梨树经霜,染一片红色。霜后的草地和树林,不是萧瑟的而是蓬勃的。黄的如温暖的阳光,红的如灿烂的霞光。河水如宣纸,被秋天肆意泼墨,半江红色,半江瑟瑟。就连空气也是斑斓的,花枝招展的。

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,密密麻麻的玉米地,健健壮壮的玉米地。挥舞镰刀收割进去,嚓嚓声里高大的玉米一棵棵倒下,站累了一般静静躺着。甜蜜的汁液从伤口慢慢渗出,悄然洇湿了脚下黄色的泥土。一股庄稼成熟的味道,在田野间弥漫开来,粘在田垄上吹之不散,腻在肌肤上洗之不净。又和汗水的味道糅合在一起,湿漉漉的,沉甸甸的。精钢的镰刀磨得飞快,粗硬的玉米秸触之即倒。可父亲的语言却是迟钝的,埋在心底,很少发芽;藏在齿间,很少开花。丰收了,他不说什么;欠收了,他也不说什么。每日里只是低头干活,腰深深弯折,将所有的言语和思绪都埋进泥土里。在黑暗里生根发芽,在阳光里拔节开花。仿佛他就是泥土,就是庄稼。不会说话,也不需要说话。

玉米秸倒下的地方,一条笔直的空间被开拓出来,安稳而幽静。空间的深处就是祖父的坟、曾祖的坟、高祖的坟。没有松柏,没有石碑,只有几个小小的土堆,隔着几步静静望着,紧紧依着。坟头上是被霜打过的黄色的野草,被雨淋过的黄色的烧纸,被岁月锤炼过的黄色的阳光。父亲在坟前的野草上坐下,卷一支旱烟用火柴点燃。青色的烟雾缓缓吐出,凝聚在额头的皱纹里缠绵不散。过年上坟的时候,父亲不止一次嘱咐过:等他老了,就埋在祖父旁边;等我老了,就埋在他的旁边。头枕西北,脚踩东南。父亲说:不管世道怎么变,总有人要守土,总有人要守祖。这话让我突然感觉,正是有了地下这一根根白骨,大地上的庄稼才会如此葱郁富足。

那时,我的思想和皮肤都是稚嫩的。割了一天玉米,手上就磨出两三个水泡。父亲用镰尖儿,将那些水泡刺破,慢慢说:不急的,干三两年手心的茧子就厚了。他伸开粗糙的手掌,在我面前晃了晃。手背上青筋盘结,像老树根一样。手心里老茧厚重,拿镰刀都割不破的。那双手,让你想起脚下厚重的泥土,想起泥土上那些古老的树木和庄稼。泥土是黄色的,阳光是黄色的,粮食是黄色的,老茧是黄色的。父亲属于这片土地,这片土地也属于父亲。

秋天的阳光,依然很有力量,洒在庄家上,叮叮当当作响。秋天的汗水,依然很有热量,洒在泥土上,有白色的蒸汽悄然腾起。收获玉米最耗费力气。玉米秸要一株株砍下来,玉米棒要一个个掰下来,玉米皮要一层层剥下来,玉米粒要一颗颗脱下来。这活说起来很简单,做起来却很麻烦。第一天走进田野,你是兴奋的;第二天走进田野,你是平淡的;第三天走进田野,你是烦乱的;第四天走进田野,你甚至是哀怨的。直到第六天、第七天、第八天······父亲回头看看你,笑着说:慢慢来,急什么。才让你的心渐渐落实下来,渐渐沉稳下来,和这秋天的季风,有了最初的感应。任凭它吹老你的皮肤和双眼,任凭它刮走你所有的情绪和语言。最后呢,你就和这秋天一样成熟了,一样沉默了;甚至是一样深沉了。

    当金黄的粮食堆积在场院上,当饱满的粮食装满粮囤谷仓。你的心情会一下子变得安静,变得沉静。庄稼是全世界最朴素的东西,粮食是全世界最诚实的东西。它从来不会蛊惑你,不会欺骗你。和它们活在一起,会让你的思想和思绪,变得和庄稼一样朴素,变得和粮食一样诚实。父亲喜欢将它们握在手里,一粒一粒的欣赏,一粒一粒的掂量。挑拣最诚实的一颗放进唇齿间,慢慢咀嚼,慢慢品鉴。此时整个秋天都握在父亲的手里,整个大平原都含在父亲的唇齿间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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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木禾刀

孕育土中,生而为木;舞我之刀,收我之禾。